封面图片阿尼玛卿I峰。图片来源：人大自游人
阿尼玛卿是一座位于青海省海拔6282米的山峰，本文记录了2015年发生在阿尼玛卿的一次事故，作者是亲历者，详细叙述了登山和事故的经过，对于自己遇险时的心理变化也做了细致的描述，强烈推荐。
再见，永远的阿尼玛卿
“2015年8月，中国人民大学登山队全队18人共有16人成功登顶阿尼玛卿主峰玛卿岗日，创造了阿尼玛卿山攀登历史上登顶人数之最。”这条消息在朋友圈里疯转，看到这条消息自己心里总是有说不出的滋味。思绪再次回到了在阿尼玛卿山里度过的日子，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次登山，永远也忘不了阿尼玛卿。
2015年3月，中国人民大学登山队开始招新，我看到招新的海报后立马报名。经过一个月的训练，在4月初进行了选拔并正式成立了登山队。我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了登山队中的一员，并为了雪山梦进行了一系列高强度的训练。7月，我们坐上了前往西宁的硬座火车，开始了我们的阿尼玛卿之旅。
我们学校登山队根据阿尼玛卿的实际情况选择了东北山脊路线进行攀登。设立了3个营地：大本营BC，Ⅰ号营地C1和Ⅱ号营地C2，以及一处换鞋处。大致的攀登路线为：海拔4700米的BC——碎石坡（40坡度）——换鞋处ABC——大雪坡（30坡度）——大平台C1——缓雪坡——山脊陡坡（70坡度）——C2——冰川高原——顶峰（大平台）。
攀登路线图。图片来源：人大自游人
然而我走到的最高的地方就是换鞋处以上的五段绳距，甚至连C1都没有到，除了遗憾还有更多其他复杂的心情。
1. 第一次上碎石坡
在开始正式的攀登周期之前，全队进行了一次适应性攀登碎石坡的训练。这是我第一次与雪山的接触，在早上出发的时候还兴致满满地走在前面，紧跟领队的步伐。然而，走上碎石坡，我内心彻底绝望了。那个坡真的好陡好陡，真的是人生中第一次走那么陡的坡！！
图片中左侧的那个坡即为文中所述碎石坡。图片来源：人大自游人
坡陡就算了，那个碎石头一脚踩上去就往下陷一段距离，我想用手抓住一些稍微牢靠的石头但是我感觉全世界的石头都在动都在往下滚啊！！我根本站不住啊！越往上走坡越陡、碎石头越多，我感觉我已经耗尽全身力气但是才走到坡上一点点位置，我抬头看前面的人离我越来越远，内心彻彻底底崩溃了。我跪在坡上嚎啕大哭，哭着对队长说我不要上不要爬山了。队长一开始还鼓励我安慰我，但是我的情绪完全没有好转，每往上走一步身体就随着石头往下陷一段距离，我真的觉得我会从坡上滚下去摔死在这里，我更加伤心绝望了，哭地更加不能自已。
碎石坡近观。图片来源：人大自游人
于是队长也彻底对我失去了耐心，他不耐烦地说“你随时这样哭唧唧地谁受得了”，于是他喊了一个队友下来陪着我下撤，他头也不回地就继续往坡上爬。我现在都记得当时我泪眼婆娑地看着队长往上爬的身影，感觉自己像是个弃儿，心里空空的。陪我下撤的人在我身旁问我到底上不上，他说不上的话转个身就下去吧。我转头看看下面的路，内心更加绝望，好可怕，我简直不能理解我当时是怎么爬上这一段碎石坡的！我想了想，觉得下去比上去还困难，因为我当时在坡上连身都不敢转，更别说下撤！于是我硬着头皮往上爬，我爬的速度很慢很慢，因为还是很害怕，我怕自己情绪再次崩溃掉，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最后我花了三个小时很艰辛地走到了换鞋处，到换鞋处心里很堵很难受，不想说话，只想不停地吃东西。当时心里就想我肯定下不去了，这么陡的坡不可能下去，我要呆在这里。因此大家都纷纷收包准备回本营的时候，我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并不想下撤。我只觉得要是我下去了肯定就不让再次上山了，因为前一天晚上开队伍会的时候队长说有的人要是害怕不敢上不敢下就干脆不让上了，很明显是说给我听的。
登上碎石坡看到换鞋处。图片来源：人大自游人
我恐高在我们登山队里是出了名的，之前我不敢速降训练，我还没翻过桥梁，就吓得缩回到公路上；白河攀岩的时候我吓得在岩壁上失声痛哭，死活不愿意再上一次岩壁。我固执地坐在那里想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对雪山的坚持。队长强行过来拖我，让我下撤，我哭着求他不要让我下去，让我呆在这里，并喊着我要是下去了就肯定不会让我再上了。
他对我说“上不上是取决于自己，而不是队长组。要是连这个坡都不敢下就更别提登顶了。”他好像说了很多，但是我只记得这两句话。最后是队长非常生气，我意识到要是我继续呆在这里肯定不让再次上了，相反要是我下撤还是有上的机会。我才起身收包下撤，刚开始下撤的那段路我都不敢站起来走，一直坐在地上往下滑，后来才战战兢兢地起身慢慢撤回本营。
2.无奈下撤，无缘登顶
B组上C1那天，我刚好生理期第一天。临近出发的时候才发觉，心里咯噔了一下。我仔细思考了一下到底要不要上，平时在生理期期间会痛经会腰疼、同时整个身子是虚的根本没有力气，按说有一点理智都会选择不上。但是一想起队长的那句话“要是你害怕不敢上不敢下就不让上了”，我觉得这次适应性上C1是我上去的唯一机会，如果正式攀登周期开始，我肯定会因为速度过慢而不让上。
攀登路线远观，碎石坡和换鞋处（也就是冰川和碎石坡交界处）清晰可见。图片来源：人大自游人
唯一上C1的机会！我脑子里想到这个就毅然决然地决定要上，硬撑着也要走上去。后来我确实预感正确，这是我唯一上C1 的机会，然而我并没有把握好。我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痛经痛起来会死人的，负重上山加剧了腰疼，以及身子虚了不是撑一撑就可以的。我走上冰坡之后几乎是走一步休三秒，最后体力透支跪在了冰坡上的第五段绳子处。真的是一步也走不了了，就选择了下撤。下撤的时候不但害怕而且我根本没有力气走下去啊，完全无法迈开脚步，我坐在冰上一直往下滑。这样滑下去很危险、很容易滚下山，现在想想真是谢天谢地没有发生意外。
在换鞋处往上5个绳距仰望。图片来源：人大自游人
当天晚上撤回本营，我就被队长组通知不能再上山了。因为我速度慢、恐高、胆子小，加上当天下撤采取了一种非常错误的方式，很有可能爬上去之后我就下不来了。当时的我十分不理解，我觉得我又不高反（可能是我体质的关系，我在阿尼玛卿丝毫没有高反的任何感受）、体力还凑合，凭什么不让我上。但是队长组们的劝说让我成功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在队伍里是拖后腿的一种存在，我上不上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而是，我上的话会成为整个队伍的包袱，拖累着队伍的前进。于是，我像个包袱一样的被大家抛弃了。
从下撤处往下看的照片。图片来源：人大自游人
随后的几天，队友们都激动地收拾着行李，纷纷出发去攀登。而我就像是一个失败者，不敢面对队友，一个人躺在帐篷里默默流泪、不吃不喝。我几乎是每天都在哭，哭到眼睛又疼又肿。仿佛无法接受自己与雪山的第一次接触就以这样的结果结束。
后来，16位队友完成了攀登并安全回到大本营，而我只能默默呆在大本营哭泣……
3．出山时，我走丢了
登顶回来后，大家准备撤营出山，全队分为两批人，第一批人先走，第二批人等着运送物资的牦牛返回到本营再走，而我属于第一批人。
大家都兴奋地跟着牦牛往山下走，因为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身体也飘呼呼的没有力气，才走没多远我就与队伍拉开了一定的差距。在一个小坡上我崴了左脚，好疼啊！我真的是脚疼到没有办法支撑我就摔倒在地，我记得摔倒之前我看到队友的身影，我想向他们求助，但是想到每个给我押队的人都充满疲惫与不耐烦，不要再给别人添麻烦成为我的想法，于是我就放弃求助躺在地上。我想爬起来但是脚好疼使不上力就只能趴着，然后我就晕乎乎地昏睡过去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没有一个人影，我很艰难地站起来。因为离开营地没有多远，我想返回营地求助，但是我怕被人嫌弃被人骂啊，我就自己一个人向前走。
崴脚时与队伍相差的距离。图片来源：人大自游人
我现在都还记得当时背着快20KG的登山包，我趴在地上想站起来但是由于受伤的那只脚使不上劲，以及登山包坠着我整个人，我根本无法站起身来。于是我先摸索着把登山包的腰扣解开，靠着右脚站起身来。平时起包要左右脚迈开程弓箭步，用一只腿支撑着登山包才能背上。但是那天左脚受伤，根本无法这样起包。于是我把登山包拖到一个稍微高一点的石头上立好，我半蹲着钻进背带然后一咬牙把包甩在背上，接着以一种极端畸形诡异的姿势才把包背好。
背上包之后我几乎是双手拄着登山杖，靠着右脚往前滑的方式才能前进，左脚基本不能沾地。脚好疼好疼，我一瘸一拐地走的很慢，我凭着自己的感觉向着东南方向走去。由于脚疼无法上坡下坡，我就挑河谷地区走。我不知道我走了多久，但是突然发现太阳快落山了。西宁天黑的很晚，一般晚上八点才会天黑，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碰到第二批人，我就意识到自己肯定走错路了。我坐在一块石头上思考我应该怎么办，我想起北大教练告诉我们这座山里有熊，队长说过山里有狼，我就担心我会遇到这些野兽。于是我决定原路返回，回到本营去，因为我们在那里住了十几天，有人的气味，野兽不会靠近。
4.害怕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又艰难地往回走，天已经黑透了，我就跟着头灯一小圈的亮光走。突然我听到狗叫，我以为野兽来了，吓得我加快了行进速度。结果一加快速度我又崴脚了，同一个部位同一只脚！真是雪上加霜、火上浇油的即视感。我跌坐在乱石堆里，大喊救命，始终无人应答。（其实我当时很蠢，有狗就代表有人，那应该是带着狗来找我的牧民，我应该向着狗叫声的方向走去，而不是往相反地方向逃走）
出山的路线图。图片来源：人大自游人
我希望有人来找我，但是周围是无尽的黑暗，我陷入绝望之中。队伍计划第二天一早就坐车出山，我一想到大家第二天全都出山了但是我依旧在这里，我就绝望地哭起来，“你们都不要我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一直哭一直喊着这句话。当时我最大的恐惧不是来自于野外，而是没有人会等我、再次被队伍丢弃的孤独感。
也许是哭的太过声嘶力竭，不一会我就口干舌燥想喝水。我就立马停止哭泣。“不能哭！”我对自己说。哭会消耗体力，我身上也没有多少食物和水，我要做好在山里走好几天才能找到出山之路的准备。一想到我现在一个人在山里会遇到各种危险，这些危险都有可能让我发生意外。我就立刻打起精神，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刻，于是我擦擦眼泪，环顾四周，开始寻找今晚的安身之处。
周围都是大石头，这里是河谷地区，不能久待，万一被石头砸死了。于是我忍着脚伤的剧痛爬起来原路返回，走了好久我到了经幡。我想继续回营地，但是头灯的照射范围太小了根本看不见路啊。我就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山里面有很多很多动物，比如：成千上万的老鼠，狼，熊，马鹿……我告诉自己要保持清醒不要轻易睡过去，万一被动物袭击自己还傻乎乎地睡着。我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环抱着双腿一动不动，生怕动一下就可能有东西窜出来袭击我，因此我也很傻地没有把睡袋拿出来。在刚开始，我的脑子里想了各种可怕的东西，以前看的鬼故事在这个时候全都涌现在我的脑子里。我越来越害怕，甚至全身发抖。
5.振作
但是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吓自己是会把自己吓死的，我们在这里居住了那么多天也没有见野兽袭击我们的营地。于是我开始想一些很美好的东西，尤其是我爸我妈还准备了好吃的等着我回家，我一定要平平安安回家；还有我马上就要去台湾交换，我还想游山玩水呢；想着这样的念头我就淡定了很多。
于是我开始抬头看星空，我记得小时候我妈告诉我“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就是我逝去的亲人，他们就在天上看着我们、守护着我们”。于是我努力寻找最亮的星，找到之后我就突然安心了很多，仿佛真的就有亲人陪伴在我身边一样，之前那种害怕焦虑的情绪消失的一干二净。
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星空真的好美，那真是我此生看过最美的星空，美地难以用语言描述。几乎每一分钟就有一颗流星划过，我对着每一颗流星许愿“我想见到他们，我想平安回家。”我甚至看到一颗从下往上的流星，拖着粗粗的尾巴绽放于天际。
遇险的夜晚拍摄到的星空。图片来源：人大自游人
其实心理暗示的作用真的很大，我当时虽然一个人丢了，但是又十分确定我的队友肯定会来找我，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我需要做的就是不慌不忙地原地等待。这个想法无疑又给我打了一剂定心针。
看着星空，我浑浑噩噩地睡过去，我做了好多梦。“大家都等着我和我一起上雪山。我从山上滚了下来。每个人都来到我身边，喊我起床，带我找到下山的路。”一个又一个，我不断惊醒，希望每一次睁眼都能看到有队友的陪伴。但每一次睁眼周围依旧是黑暗，依旧没有人，希望一次次落空。但可能是我实在太困，发现并没有人来找我的时候，我换了一个姿势就又睡了过去。
6.天亮
终于熬到了天亮，我看到自己身上全身是冰，一晚上冻地我身体都没了知觉。但不幸之中的大幸是，脚崴伤之后需要冷敷，而我在野外受冻了一个晚上之后，脚伤好了很多。虽然整个脚踝都肿地像一个馒头，但是没有前一天疼。
我抖了抖身上的冰，爬上了一个小草坡，思考着自己到底往哪个方向才能走出去。我看着太阳一点点升高，应该快到他们的出发时间了，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叹着气背上了包，一点一点地往东边走去。前一天我顺着河谷走结果错了，今天我要顺着草坡走，爬到稍微高一点的草坡有利于我观察周围的情况。
我不知道我会走到哪，但是我确定东边是出山的方向，如果我走一天都没有碰到牧民，那么我一直走下去是会碰到施工队的，那我也会有救了。当时我一直想着我爸我妈还在等我，我一定要活着从这山里走出去。一心只想着这一件事，专心往前走，甚至连饥饿和劳累都感受不到，就连受伤的那只脚也没有那么疼了。
有一个坚定地念想是非常重要的，这个念想能支撑着一个人走出绝境。在遇险的时候，自己一定要对自己充满信心，如果自己都放弃了，那真的是没有谁能救自己。没走多远，我看到了地上的牛粪，我欣喜地意识到自己没有走错路，顺着牛粪走肯定能找到牧民。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意识到其实前一天我走的路线和方向是正确的，只是我一直在河谷里走被草坡挡住了才没有遇到第二批的人。
7.脱险
我一直走一直走，突然看到前面有几个小人在动，他们大声喊着我并不能听懂的语言。终于看到人了！终于有救了！我好高兴好高兴，朝着那几个小人走去。我走到他们跟前，他们拿着手机让我打电话。我正准备打，但是因为手机坏了我并不知道任何人的电话号码。
突然我想起了救生卡，这个小卡真是太有用了！我翻出来拨出了队长的电话，但是无应答。我又拨出了在北京的联系人的电话，只响了一声他就接了起来，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像见到亲人一样，我忍了一晚上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我哭着对他说我的状况，他安慰我说别怕他会联系大部队，挂了电话之后眼泪自己就止住了。我又继续打队长的电话，终于打通了！我问队长你们在哪，他说他们下来了然后我就啥也听不清了。
虽然打通了电话，但是啥也听不清，我内心还是很焦虑。牧民就主动提出他们可以带我找到大部队。那是一个藏族妇女，身体十分娇小，但她看到我十分虚弱，就背起我的登山包牵着我的手往前走。她一直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带着我一步步接近队友驻营的地方。感觉就像是带着我一步步从黑暗走出来，一步步走向光明，看到希望。
最后我平安地从阿尼玛卿山里走了出来，出山的时候我朝着阿尼玛卿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头，真的很庆幸自己有着神山的庇佑，也庆幸着自己得到了牧民的救助。那些有关阿尼玛卿的回忆，像梦，让人欣喜，也有绝望。
摘自：雪线之上
